
哈霾获奖,因为 “偶然”
作为 “老法师”,早该想通,摄影如今太不容易。我们努力浮在摄影圈的水面,前卫古典,前期后期,唱念作打,呼朋引伴,结果却总猛地发现,摄影大戏出彩的戏份,总被莫名其妙地抢了去。我们除了围观鼓掌的份,可能更多是不解诧异,甚至愤怒。
比如刚结束的富士摄影大赛,面对哈霾那些获大奖的作品,多少摄影界的老戏骨演技派内心受到伤害,毫不学院风的本色出演受到认可,道理何在?
即使无从更全面了解和比较参赛的其他优秀作品,虽然我也和大多数影友一样,不会像哈霾那样去拍摄,但对于他的获奖,个人仍然非常认可。
当然,事后面对质疑时,哈霾的表现可以更完美。他没必要和反对的影友杠,质疑影友的艺术修养。一个几万里挑一的获奖者如何展现照片之外的境界和实力也很重要。通过体察作者的言行,也是体察晦涩作品一个实际和可靠的路径。
再有才华,获奖也不是必然而是偶然。哈霾要小心,成功除了是一种激励,也是一种诅咒,会用特别温柔的方式阻止我们跃升至更高的维度。
替大家撒完气,咱们就掰扯下哈霾的照片好在哪里。

1. 偶然的神迹
在我的逻辑里,人的智慧和技艺都是局限的,大部分浪费在根深蒂固的陈词滥调里。拿局限的智慧去感悟无边的生活已经打了折扣,拿更局限的技艺去表现被折扣的感悟,这种对生命折上折的体察,最后会呈现出什么东西?好的摄影必须承认偶然的神迹。抱歉,反智主义的尾巴露出来了。
通过相机,哈霾就象初生而早熟的孩子,贪婪地观察这个世界。孩童对于世界的细节异常关注,有不同的价值体系,会把司空见惯,熟视无睹的事物当做珍宝。而涉世之初,我们也总是被生命的偶然性迷惑。这时,很多必然的东西离我们仍然遥远,没有所谓决定性的瞬间。我们面对细节与偶然,沉迷于本能的兴奋。
作为老法师,我最嫉妒哈霾的,是他照片中这种对生命的新奇感。我在一旁徒劳期盼自己的情感湖水也能漫过清冷堤岸,肆虐一番。也许,偶然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偶然的恩赐,哈霾才成其为哈霾。他使用数码相机创作,极其合手。数码相机本来就是为采集偶然性准备的,即使只因为不再有拍摄成本的提醒。
哈霾的照片,就象偶然间拾拣到的一个个生命碎片,说得小资些,是关于缘份,没有未来或过去的指向,没有大的欢喜与慈悲,没有预见,只有遇见。

2. 做照片的主人
有人说哈霾的照片很烂。有句很真相的戏言,“什么叫摄影家,不就是不把烂照片给人看的人嘛!” 而哈霾坚持不懈地拿敝帚自珍的 “烂” 照片参赛,成功地解构了摄影家。拍一张烂照片不难,难的是拍一堆 “烂” 照片,更难的是主动挑选一堆 “烂” 照片示人。
摄影根植现实,更和偶然性紧密相连。摄影师绝对能蒙出好单幅,但无法蒙出好的组照。组照的规模更代表着诚意。
组照的真正考验,不是从广角到长焦不同景别的控制能力,各种花式构图的精湛技艺,恰恰是诚意。一个真诚的摄影家,终其一生,其实在创作同一个作品。
记得哈霾说过,他第一个组照是随便找了以往专题里的几张照片。听着随意,但由于统一的风格,毫不违和地成为完成度很高的作品。这引出一个话题,一名摄影师如何成为自己照片的主人。
因为摄影能力和对摄影理解、对生命体悟的相对不足,决定了一些摄影师无法成为自己作品完整的主人,无力审视和掌控自己得到的偶然神迹,缺失真正的自信。
这个质疑也可以上升到相当多年轻而努力的摄影师身上。不止一次,他们拿着那么优秀的影像,却又那么茫然,诚惶诚恐,小心翼翼,依赖于前辈的指点,渴望影赛的认可,也因此失落和迷惑。
我们需要以自己的勇气和能力去把握自己的影像,成为创作的完整主人。这是由影友进化到真正的摄影师所必须经过的关隘,完成作品最后一道、也是最重要的程序。
哈霾经受住了这一检验。他的照片都显得不那么 “功利”。我对照片 “功利” 的定义很简单:取悦外界标准,服从物质欲望。
富士摄影比赛的几个阶段,他宠辱不惊地上传了几个风格统一的系列,粗粝的照片背后,透射出他的真诚。用心的观者可以在光线、色彩、影调、构图这些标尺之外,体察到拍摄者的内心,在 “凌乱” 的画面中,看到生命精美定妆照之外未粉饰的常态与被忽视的 “真相”。


3. 期待未来
他的照片足以引发古典与现代、初心与本能、单纯与粗鄙等话题。之所以会面对一些非议,一方面是大众美学理念的差异,一方面是现代艺术确实在情感上更难共鸣。
当组成摄影传统经典的形式和内容变成 “成功” 的模式,因为其易学易用而广受欢迎的同时,总会有新的艺术冲动来反对它。艺术就是这样不断拓宽着疆域,不同风格次第成为新的经典,然后成为新的 “陈词滥调”。
哈霾这种风格在更广阔的摄影美学领域并不新鲜。最客观地说,他的组照填补了同类摄影风格坐标上一个很(更)不摄影的位置。这是个悬疑的地方,我不清楚这到底是他的主观追求,还是摄影基本功问题?进而,初心与本能,哪个更可依赖?
在他照片貌似没有形式感的形式中,照片内容总体有些简单,却又并非单纯,一种孩子独有的虚荣与模仿的混合。
单纯是一个极其伟大和困难的词汇,物理学家们薪火相传,支撑他们的就是这样一个信念:总能找到一个更简单的公式来解释这个世界。这也是艺术的追求。
在未来日子里,哈霾迫切需要的,也许是走出他所列举的心仪摄影家的孵化和阴影,找到自己的专属容器,装下他的照片。容器有多大,照片的价值才有多大。容器有多不同,他的才华才有多不同,就象为活着找一个理由。
一种流毒传播已久:活着就是活着,没有其它的理由和意义。哈霾自己也说,他的照片拒绝通往 “诗”。可真要用这些有意思的照片做这个同样陈词滥调的脚注,那实在是太可惜了。
4. 只有幸运者,没有失败者
那些特别优秀的摄影师和作品,在为我们开启一扇门的同时,会竖起一道墙。我也很关心,这个比赛结果对摄影人带来怎样的示范?
都说摄影是国际性的通用语言,我却开始有点怀疑。它虽然不需要像文字一样被翻译,但它需要被理解。相对来说,翻译是一个技术性的、比较简单的环节。人与人之间跨个体跨文化的理解,却是件特别复杂的事情。此次围绕哈霾获奖照片的不同态度就是证明。
街拍作为纪实摄影的一种形式,可以穿着各种各样的技术和理念的外衣,但它的内核是足够小的,作为即时的存在的证据。它在精神上一定是现实主义,再现多于表现。对于真诚的作者,任何抽象的作品其实都是具象的,任何冰冷的画面都有温度。
也许,我们放下内心深处的艺术家身份和艺术情结,放下功利和野心,坚守各自初心,认真彼此倾听,对于创作者也好,观看者也好,都会更易于理解彼此,通过摄影获得平和与幸福。影赛只有幸运者,没有失败者,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残酷沙场。
归根结底,作为摄影人,咱们是一拨儿的,围着摄影的篝火取暖。电影《七宗罪》结局是老警察的旁白:“有人说世界是美好的,值得为之奋斗。我同意后半句。”
哈霾和我们这些摄影人,大概都更在意前半句。只是哈霾用一种类似于跑调的变奏形式来表达他对摄影,对生活同样深沉的爱。美与爱在尘世以何种方式向每个个体呈现,原本不同。
重要的是,生活在这两个半句之间,在这个世界和理想世界之间,在生命的偶然与必然之间,在旅程的起点和终结之间,我们有幸,以摄影的名义顾盼。
摄影/哈霾
文/吴晓凌
